文：陳煒舜
毛毛細雨幾時停。楓自殷紅柳自青。
合璧華洋奈何許，姮娥偷藥自寧馨。
時代曲在1920年代興起之初，往往小調風格濃郁，歌詞也富於民間色彩。如黎錦暉的〈毛毛雨〉︰
毛毛雨下個不停
微微風吹個不定
微風細雨柳青青
哎呀呀，柳青青
小親親不要你的金
小親親不要你的銀
奴奴只要你的心
哎呀呀，你的心
以毛毛雨起興，確是地道民歌風，卻也與趙元任較為文藝腔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近似：「天上飄着些微雲，地上吹着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的頭髮，教我如何不想她？……」只是〈毛毛雨〉中「奴奴」之類的用語，在後黎時期的作品中就比較罕見了。再看後面一段︰
毛毛雨，不要盡為難
微微風，不要盡麻煩
雨打風吹行路難
哎呀呀，行路難
「行路難」為樂府舊題，「盡」為「總是」之意，用法似乎又太口語，甚至有點湘方言色彩。大概黎錦暉時期，上海市民仍有強烈的旅居意識，心中惦念鄉黨，因此小調風頗受歡迎。但後黎時期，新一代的居民以上海為家，華洋合璧的城市文化迅速發展起來，這種文化自然也形諸時代曲。
趙薇翻唱〈毛毛雨〉 視頻：Youtube-EDDIE RIYADI
在1930年代中葉，錦暉的兩位大弟子――嚴華和黎錦光，挑起了時代曲的大樑。嚴華於1941年封筆，錦光的創作生命則一直延續到1950年代初，相比之下，嚴華的名作顯然不及錦光之多。筆者猜測，嚴華封筆並非僅因與周璇婚變，深層的原因更是創作風格未有轉向。眾所周知，嚴華的作品以小調為主，這當然繼承了錦暉一脈。比如〈賣相思〉、〈心頭恨〉接近民歌，〈月圓花好〉、〈銀花飛〉則比較古雅。儘管這些歌詞多非嚴華所作，嚴華的配樂也頗具爵士風，但小調的主旋律畢竟制約了歌詞主題與內容。與此同時，錦光也有不少類似的歌曲，如〈採檳榔〉、〈賣餅兒〉等，顧名即可思其內容。但是，這時的錦光似乎覺察到潮流好尚的變化，故而創作已不囿於小調。如作於1939年的〈叮嚀〉，內容雖傳統，旋律卻比較洋派了――節奏西洋而旋律南洋。至於喜愛爵士樂的嚴折西1940年創作的〈賣燒餅〉，旋律更非常西化，奔放熱情。不難想像，這距離〈玫瑰玫瑰我愛你〉、〈夜來香〉等中西合璧風格之作的面世，已是一步之遙。因此1941年後，儘管作曲家們仍然會創作小調，但如嚴華般純粹以此道著稱的就很少了。
周璇〈賣燒餅〉 視頻：Youtube-Alan Kayangan
周璇〈銀花飛〉 視頻：Youtube-Alan Kayangan
周璇〈採檳榔〉 視頻：Youtube-Alan Kayangan
就傳統語言來看，古雅風格似乎比民間白話風格更適合與中西合璧的旋律相匹配。這一來可回溯到民初學堂樂歌的脈絡，二來則因這種文字與旋律風格的知識分子氣息較強。舉例而言，如錦光作曲、范煙橋填詞的〈黃葉舞秋風〉︰
黃葉舞秋風
伴奏的是四野秋蟲
粉臉蘆花白
櫻唇楓血紅
自然的節奏
美麗的旋律
異曲同工
只怕那霜天曉角
雪地霜鐘
一掃而空
除卻「自然的節奏、美麗的旋律」，真可謂無一字無來歷。但這並不妨礙它是首倫巴舞曲。流風迴雪的西化旋律，令古雅的詞藻更為突出，不僅絲毫不陳腐，更可謂煥然一新。又如1945年電影《鳳凰于飛》插曲，由錦光作曲、陳蝶衣作詞的〈嫦娥〉：
左右飛繞着祥雲
遠近閃耀着繁星
這裡是理想的樂園
這裡是瑰麗的仙境
一處處琳宮貝闕
洋溢着鳳韶鸞音
一簇簇琪花瑤草
散播著異香清芬
靈鵲是活躍的綠衣使
明月是瑩澈的菱花鏡
我們管領着這一片青冥
享受着永遠的承平
說甚麼天長地久有時盡
說甚麼碧海青天夜夜心
雖然全篇以白話為基調，卻將古典素材妝點成一派綺麗翩躚的風姿。末句自然令人想起李商隱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之悔，傳統認為在於她背叛了丈夫后羿。但蝶老反用義山詩意，不僅點出嫦娥被忽略的溫柔母性，還流露出對女性自力更生的歌頌。如此摩登感，卻是傳統文藝作品中罕見的。時代曲的魅力，至此方得其寧馨矣。
周璇〈嫦娥〉 視頻：Youtube-oldindrub
出魂入夢任蘭薔。人影雷聲兩可傷。
燦爛花枝憔悴損，漫言雨巷結丁香。
黎錦暉創製時代曲的原因之一，是推廣國語和白話文。當時上海的城市文化有待發展，因此他的作品中既少舊文言，也乏新文藝腔。這兩種文風有規模地出現於時代曲，還須至後黎時期。以舊派文人自居的范煙橋，要到1940年《西廂記》上映才因古雅的歌詞著稱。而文藝腔的流行，當可追蹤至錦暉離滬的1936年，劉吶鷗開始編導《初戀》。此片主題曲〈初戀女〉為劉氏好友、詩人戴望舒作詞，陳歌辛譜曲。
更準確地說，這闋歌詞是陳歌辛改寫自戴望舒1932年詩作〈有贈〉，原詩是這樣的︰
誰曾為我束起許多花枝，
燦爛又憔悴了的花枝？
誰曾為我穿起許多淚珠，
又傾落到夢裡去的淚珠？
我認識你充滿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願意緘在幽暗中的話語，
你引我到了一個夢中，
我卻又在另一個夢中忘了你。
我的夢和我的遺忘中的人，
哦，受過我暗自祝福的人，
終日有意地灌溉着薔薇，
我卻無心讓寂寞的蘭花愁謝。
一般認為，戴望舒曾熱烈追求施蟄存之妹施絳年，此詩及〈雨巷〉等都是為她而作。但摩登而陽光的施女卻對羞澀的詩人毫無感覺，導致他要自殺殉情。後來穆時英介紹親妹麗娟，兩人不久成婚；而戴氏仍不忘舊情，〈有贈〉就這樣產生了。戴氏外甥女鍾萸說︰「幽蘭是施絳年，他心裡想的。穆麗娟是薔薇，是有刺的。」花絮休談，我們只看陳歌辛的修改，乃是依據了劇情和插曲特點︰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斷遙遠的雲和樹
多少的往事堪重數
妳呀妳在何處
我難忘妳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妳那沉默的情意
妳牽引我到一個夢中
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妳
啊，我的夢和遺忘的人
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終日我灌溉着薔薇
卻讓幽蘭枯萎
戴望舒與其第一任妻子穆麗娟、女兒詠素合照 圖：資料圖片
正如陳子善所說︰第一節面目全非，後兩節則「改得琅琅上口，通俗易懂，簡約而又纏綿，改得好」；「即便是大詩人，寫電影歌曲也非易事，也需顧及歌曲的特點、觀眾的文化水平和欣賞習慣」。改成歌詞，保留的那兩個「夢」雖美，造語恐仍嫌太新派。因此，陳歌辛在首節運用了不少詩詞的語典，如此一則迎合觀眾品味，二則呼應了收結處那原有的、古典美的幽蘭意象。當然，也許有挑剔的讀者會認為陳歌辛增入的這些古典套語會破壞原詩的風格。但兩美難合，也是常見之事。話說回來，新詩的出現在當時只有不到二十年的歷史，仍處於摸索階段。如果完全信奉「我手寫我口」，在韻律上自然有所忽略。因此，〈有贈〉一詩的文藝氣息雖然濃郁，但如果要一字不改地入樂確非易事。我們由此也可發現，自由體詩興起後，詩樂分離的問題早在二三十年代已經出現了。
黃飛然〈初戀女〉 視頻：Youtube-Alan Kayangan
費玉清翻唱〈初戀女〉 視頻：Youtube-skkytw
陳歌辛、黎錦光、嚴折西等都具詩人氣息，他們的歌詞筆者皆徵引過，不再贅言。值得一提的還有嚴折西譜曲的〈千里吻伊人〉，作詞的唐納（1914-1988）係當時著名編劇、演員。相傳這闋歌詞是他由給妻子藍蘋的情書改寫的。歌詞基調雖是語體文，卻仍有人面何處、命薄柳絮等傳統意象；「青梅如豆花如繡」、「慢向耳邊作細語」等句，更像詩詞一般。如此風格，或可引為陳歌辛改寫戴詩的旁證。
時代曲的新文藝氣息在香港階段雖然轉淡，但我們不難發現，但凡旋律傾向中西合璧的慢歌，新文藝氣息便往往更為濃郁，如〈不了情〉、〈薔薇之戀〉等。再看1964年秦復基填詞〈癡癡地等〉的副歌：
也曾聽到走近的足聲
撩起我多少興奮
也曾低呼你的名字
盼着你向我飛奔
看清楚掠過的影子
才知道是一個陌生的人
每次聽到此處，都會想起司馬相如〈長門賦〉「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這兩句：冷宮中的陳阿嬌皇后，聽到雷聲時竟誤以為是漢武帝的車聲。而歌曲中「不知道是早晨，不知道是黃昏」的女主角，未嘗不和阿嬌一樣精神恍惚。秦復基取法其意而不師其詞，以新文藝腔為不同的時空中的人們共有的性情覓得交集與溝通，實在難能可貴。
靜婷原唱〈癡癡地等〉 視頻：Youtube-patrickdcyau
July 24, 2020 at 02:08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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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茶跡】時代曲的「傳統」與「現代」 - 橙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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